20世纪上半叶，随着世界经济政治格局的改变，美国在西方文化版图中占据越发重要的地位。随着美国本土艺术的发展，以及两次世界大战期间欧洲艺术家的涌入，纽约逐渐取代了巴黎，成为西方现当代艺术的中心。迄今，纽约依然是国际现当代艺术最为活跃的场域。仅在狭长而拥挤的曼哈顿岛，就聚集了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Museum of Modern Art，简称 MoMA）、惠特尼美国艺术博物馆（Whitney Museum of American Art）、纽约新当

代艺术博物馆（New Museum of Contemporary Art）、纽约古根海姆博物馆（Solomon R. Guggenheim Museum）等众多以现当代艺术为主题的博物馆，而诸如大都会艺术博物馆（T h 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等综合性博物馆也有现当代艺术品的收藏与展示。同时，位于曼哈顿区之外的布鲁克林博物馆（Brooklyn Museum）、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PS1展馆（MoMAPS1）等，也是极具特色的以现当代艺术为主题的博物馆。这些博物馆在创始之初就有不同的艺术取向，加上它们在发展进程中及时调整定位，逐渐明确了各具特色的收藏与

展示方向。同时，它们又自觉地以个性化的策略，梳理了本国现当代艺术史，并推动了相关的艺术运动。

    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和惠特尼美国艺术博物馆是纽约较为重要的现当代艺术展示场所。前者致力于梳理西方艺术体系中的现代艺术，并以国际化的视野呈现当代艺术的发展状况；后者则专注于建构美国本土现代艺术框架，捕捉本国当代艺术趋向，并力图推动其发展。两馆的业务定位互有重叠之处，又各有专长。这种状况，与两所博物馆在其创始之初的艺术定位和收藏取向密切相关。

    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创立于1929年，在当时的纽约，鲜有博物馆收藏现代艺术品。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首任馆长阿尔弗雷德·巴尔（Alfred H. Barr, Jr，1902－1981）就任时只有27岁，但已然具备一双慧眼。他是美国当时为数不多的研究并在大学课堂上讲授现代主义艺术的学者之一，担任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馆长以后，他明确了自己的理念，以新的视角引导美国民众理解并接受现代主义艺术。1934至1935年，阿尔弗雷德·巴尔在目前位于曼哈顿中城第五大道洛克菲勒建筑群的馆舍策划了题为“现代绘画简史”的新馆开馆展和“现代艺术——建馆五周年纪念展”两个重要展览，相继展出了从柯罗到毕加索的法国现代绘画和美国画家的作品，以及从法国印象派绘画到20世纪30年代欧洲和北美的现代绘画、雕塑与建筑作品。借此，阿尔弗雷德·巴尔以不同于欧洲艺术史学者的“美国视角”，勾勒出西方现代主义艺术的发展脉络，并把当时美国的现代艺术现象纳入其中进行考察。于是，阿尔弗雷德·巴尔的现代主义艺术理念、超越国家界域的国际化视野以及对当代艺术现象近距离的观照与切入，为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的学术发展奠定了基础。目前，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拥有大量顶级的欧洲现代主义绘画和雕塑藏品以及美国本土的现当代艺术作品，并持续地吸引着大量私

人藏家的捐赠。同时，随着当代艺术在理念、媒介等层面的不断衍生拓展，博物馆逐步设立了多个研究部门，分别研究绘画、雕塑、影像、表演、新媒体等。在展览层面，该馆力求多元化地呈现藏品，包括定期以不同主题展示馆藏作品，为最为当下的艺术现象提供展示场域，为美国国内及海外有广泛影响力的艺术家或崭露头角的新锐艺术家提供巡回展览空间等。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PS1展馆坐落在与曼哈顿一河之隔的皇后区，于2000年由一所旧的工厂厂房改造而成，以展示较为前卫的当代艺术而闻名。由此，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建构了一个多层次的收藏展示体系，其中包括欧洲现代主义绘画、美国战后现代主义至当代艺术诸流派的代表作，以及当下最前卫的艺术作品。

    与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的国际化视野有所不同的是，惠特尼美国艺术博物馆完全聚焦于本国的现当代艺术领域。该博物馆的前身，是位于曼哈顿中城格林威治村的一个画室。20世纪初，美国本土的当代艺术几乎无人问津。惠特尼夫人（Gertrude Vanderbilt

Whitney）为支持那些被主流艺术机构拒之门外的艺术家，斥资收藏并推介他们的作品。1929年，惠特尼夫人提出把自己约五百幅藏品捐赠给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却遭到拒绝。失望之余，惠特尼夫人策划成立了自己的博物馆，这就是惠特尼美国艺术博物馆。

几经辗转，该博物馆于19 6 6年搬至曼哈顿上城麦德森大街玛召尔·布劳尔大厦（Marcel Breuer Building），2015年迁入曼哈顿中城高线（High Line）地区刚刚落成的新馆舍。该博物馆不仅拥有丰富的美国现代艺术馆藏，也以两年一届的惠特尼双年展（Whitney Biennial）而闻名。参展艺术家通常为美国本土年轻或尚未成名的新锐当代艺术家，这种遴选参展艺术家的倾向，无疑秉承了惠特尼夫人创馆之初的理念。美国诸多有影响力的艺术家如乔治·奥基夫（Georgia O’Keeffe，1887－1 9 8 6）、安迪·沃霍尔（A n d y Warhol，1928－1987）、杰夫·昆斯（Jeff Koons，1955－）等都是因惠特尼双年展而成名。随着美国在国际艺坛影响力的飙升，惠特尼双年展不仅成为美国本土当代艺术的风向标，也被公认为世界当代艺术领域较有影响力的艺术展会。惠特尼双年展设置了巴克斯鲍姆奖（Bucksbaum Award），奖励本年度参展的杰出本土青年艺术家。2014双年展的巴克斯鲍姆奖得主是女艺术家宙伊·莱昂纳多（Zoe Leonard，1961－），她的作品《麦德森大街 945号（2014）》（945Madison Avenue, 2014）以影像的方式巧妙地呼应了在玛召尔·布劳尔大厦旧馆举办的最后一届双年展这层含义。

    纽约地区的博物馆对现当代艺术个性化的收藏与展示，不仅缘于每个博物馆创始之初的艺术取向，也与发展进程中关注领域、收藏方向、以及博物馆定位的变化密切相关。位于曼哈顿上城的纽约古根海姆博物馆是具有国际影响力的私立博物馆，成立于1937年，迄今已历经五届馆长。该博物馆的定位因历任馆长价值取向的不同而不断调整和拓展。首任馆长希拉·瑞贝（Hilla Rebay，1890－1967）关注20世纪初欧洲的前卫艺术，她为博物馆收藏了大量法国非客观绘画（Non-Objective Painting)、抽象绘画（Abstract Painting)、立体主义（Cubism）和未来主义（Futurism）绘画。该博物馆后来以“非具象”艺术作为主要收藏与展示目标，就与首任馆长的定位密不可分。之后，该馆的收藏范围逐渐扩展，增加了德国表现主义（German Expressionism）、法国超现实主义（French Surrealism）绘画，以及美国本土的抽象绘画和雕塑。第四任馆长托马斯·柯林斯（Thomas Krens，1946－）在长达27年的任期内，通过改造增建博物馆的建筑空间、扩充战后美国本土当代艺术的收藏、在世界多地建设分馆、策划非西方国家的当代艺术主题展等，并以艺术与商业相结合的方式，使古根海姆博物馆快速扩张，在世界现当代艺术领域占有重要地位。

    与上述以现当代艺术为主题的博物馆不同，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涉猎广泛，堪称艺术的百科全书，它对于艺术品的收藏，既以时间序列展开，也以地域坐标展开。该馆对于现当代艺术的展示，主要集中于西方部分，顺延着欧洲古典主义这一脉络，依次展现了欧洲现代主义、战后欧洲及美国现当代艺术等诸多流派。除了对馆藏作品的梳理性陈列展示，馆方还会定期举办非馆藏的当代艺术主题展。如果说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现当代艺术的收藏与展示体现了“西方中心主义”的艺术价值观，那么该馆不定期举办的非西方当代艺术的主题性展览则在一定程度上让局面获得了某种平衡。如2014年该博物馆“亚洲部”举办的中国当代水墨大展，策展人匠心独具，把当代艺术作品置于长期陈列馆藏中国古典艺术品的展厅中展示，两者共同的“文化基因”清晰可见，而且“新”与“旧”的对比中也凸显了传统的力量。

    从不同角度与层面对当代性概念的多元化理解与阐释，也是形成博物馆个性化的收藏与展示面貌的重要因素。位于曼哈顿下城的纽约新当代艺术博物馆，自1977年创立之初，就致力于反映最为当下的艺术现象。创始人马西亚·图克（Marcia Tucker，1940－2006）计划每十年“以旧换新”，更换藏品，以实现其“当代即为当下”的艺术理念。这个富于创新性的收藏计划虽未实施，但随着当代艺术在创作理念、媒介及运作方式等方面的变化，该博物馆也在不断尝试新的运作方式。在定期展示多种媒介的国际新潮艺术的同时，纽约新当代艺术博物馆与其他艺术机构或艺术家合作开展具有热点性的艺术项目。如2004年与芝加哥当代艺术博物馆（Museum of Contemporary

Art Chicago）和洛杉矶哈默博物馆（Hammer Museum）联合成立了“三M项目”（Three M Project），合作展示并推介重要却未获得充分认可的当代艺术。另一个名为“理念城市”（Ideas City）的项目成立于2011年，汇聚了数百家艺术机构、教育机构和社区组织，致力于在全球范围内，把艺术与文化打造成未来城市发展的中心内容。目前这个项目由两个部分组成，一是在纽约每两年举办一届艺术节，一是在全球重要的城市召开相关主题的学术会议。这些艺术项目一方面有利于筹集资金，另一方面也为国际当代艺术的创新发展提供了合作的平台，实现了资源的整合。这种方式契合了当代艺术对社会生活的切入及其跨文化的发展趋势。同样以展示最为前卫的国际当代艺术作品而闻名的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PS1展馆，则呈现了对当代性的另一种理解视角，即在历史的纵向坐标中观照当代艺术。该馆认为，“当代”不等同于“当下”，当

代性是动态而多元的。基于这种理解，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PS1展馆的展览和运作模式就完全不同于新当代艺术博物馆。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PS1展馆于2014年为奥地利女

艺术家玛丽亚·拉孜尼克[1]（Maria Lassnig，1919－2014）举办的大型回顾展，就突出体现了这种理念。该展览按时间顺序展示了这位女艺术家以自画像为主题的表现主义风格的绘画作品。展示的方式朴素明了，以充裕的展示空间和淡色的展墙，充分彰显了绘画作品本身的魅力，揭示了女艺术家坚守一生的艺术理念，以及作为理念之载体的

绘画风格的演变过程。玛丽亚·拉孜尼克的创作见证了现代艺术一个世纪以来流派纷呈、观念更迭的现象，她以独特的视点反观自己身在其中的现代社会生活，实现了对当代性的视觉阐释。正如展览推介词中所陈述的：“玛丽亚·拉孜尼克是最为重要的当代艺术家之一，她可被视为我们当今艺术诸多领域的先行者……在七十多年的创作生涯中，她持续地探索与世界建立联系的方式，尤其专注于表现她对自我形象的认知，与外界眼中作为女性、画家和一个生活在科技与文化急剧发展的时代的人之不同。”其艺术所体现的当代性，在于她的创作与时代的密切关联，而这个时代恰是由无数个“当下”所构成，也包括我们所在的当下。这位女艺术家在她95岁高龄时，展出自己的作品《死神笔下的自己》（Drawing byDeath)。巧合抑或是命运的安排，她于展览期间离世。因此，在人们看来，这位艺术家以一生不懈的创作实现了艺术的永恒价值，展览所体现的当代性理念也因此得到透彻完美的呈现。

    纽约地区的博物馆在拓展现当代艺术收藏与展示领域的同时，都毫无例外地密切关注本国艺术的发展和现状，依照自身的馆藏优势与展示特长对本国的现当代艺术进行个性化的梳理。惠特尼美国艺术博物馆凭借其对本土现当代艺术的丰富收藏及其在本国现当代艺术领域的影响力，以当代的视角观照本国繁杂的艺术现象，不断回顾梳理其发展脉络，同时敏锐地捕捉当下的艺术精神。除了上文提到的惠特尼双年展，2014至2015年新旧馆交替期间举办的“旧馆闭馆展”和“新馆开馆展”，不仅集中体现了惠特尼美国艺术博物馆对美国当代艺术精神的敏锐捕捉力，也体现了该馆对艺术的引导作用。旧馆闭馆展的主题是美国波普艺术家杰夫·昆斯的大型回顾性个展。尽管杰夫·昆斯的艺术风格及其把艺术创作与商业活动联接在一起的运作模式饱受争议，但客观地说，该艺术家仍极具代表性地反映了当今艺术创作日益为商业与市场所影响的趋势。新馆开馆展以23个主题，依照时序，系统地梳理了美国现代艺术自20世纪初发展至今的风格演变历程，及其在与社会政治经济文化潮流的相互关联中艺术精神与特质的形成与呈现。正如展览主题“美利坚是难以理解的”（The America is Hard to See)所表达的那样，博物馆的艺术理念是展现本国艺术家不断变幻的艺术视角，以及他们以视觉形式对美国文化精神的回应。同时，展览主题也暗示出，面对加速繁衍的当代艺术现象，博物馆实现这一理念正面临着困境和挑战。在纽约其他以现当代艺术为主题的博物馆，尽管难以企及惠特尼美国艺术博物馆在反映美国本土现当代艺术方面的雄厚实力，但大都也有自己的镇馆之宝，以此为基础策划的展览往往别具一格，从不同角度和层面呈现出美国现当代艺术的发展脉络。位于曼哈顿岛外的布鲁克林博物馆永久陈列着美国第一代女性主义（Feminism）艺术家朱迪·芝加哥（Judy Chicago，1939－）的名作《晚宴》（The Dinner Party）。2014年该博物馆在陈列《晚宴》的同时，也展出了朱迪·芝加哥早期的抽象主义绘画和极简主义（Minimalism）雕塑作品。两项展览并置，清晰地呈现了这位女性主义艺术家如何在现代主义艺术潮流中跌宕起伏，在视觉艺术创作中与“自我”相遇，逐渐形成个人艺术风格的历程。同时，展览以个案研究的形式，呈现了美国20世纪六七十年代由极简主义向形形色色的观念艺术（Conceptual Art）的转向，于是策展理念本身也为现当代艺术史研究提供了新的角度和方法。

    法国当代艺术家丹尼尔·伯顿（Daniel Buren，1938－）曾用他堪称经典的“条纹旗子”质疑博物馆的功能[2]，但作为人类精神产品的栖居地的博物馆终将在质疑中存在下去。在时代的变迁与文化思潮的更迭中，如何敏锐地捕捉时代精神，如何在纷繁变幻的艺术现象中去伪存真，发掘那闪烁着永恒之光的艺术珍宝，是博物馆无法回避并将永远面对的问题。纽约的博物馆以动态而多元的个性化策略收藏和展示现当代艺术作品，在对时代需求的呼应中不断拓展博物馆的功能。我们未必赞同其艺术理念，但可以借鉴其工作方法。

（责编：徐沛君）

注释：

[1] 玛丽亚·拉孜尼克，奥地利女艺术家。早年在维也纳美术学院求学，后以交换生的身份赴巴黎学习现代艺术。20世纪60至80年代客居纽约从事艺术创作，逐渐成名，之后回到奥地利，在维也纳应用艺术大学任教，成为欧洲德语区

第一个在大学教授绘画课程的女性。她的绘画，早期风格多变，求学期间学习写实技法，在坚实的写实造型中依然透出极强的表现主义气质。之后依次追随法国现代主义诸多流派，如抽象主义、超现实主义，以及维也纳行动主义等，进行创作，最终以表现主义画风的自画像而成名。自画像的主题贯穿她一生的艺术创作，在自画像的创作中，她不断与内在的“自我”相遇，提出“身体意识”（“Body Aware n e s s”）这一概念，把对自我内在真实的表达作为绘画的核心，表现隐藏在现代生活表象之下被压抑的自我。她的自画像多呈现为对精神创伤、梦境、幻象等非现实的心理体验的描绘与表达。

[2] 丹尼尔·伯顿为法国观念主义艺术家，他的艺术创作受法国解构主义哲学思潮的影响，以“制度批判”（I n stit u tio n al C ritiq u e）为创作理念，质疑博物馆等艺术机构在评判艺术的价值、界域等方面的权力与作用。其创作标志性

的视觉形式是条纹布面，他把无差别的条纹布面置于博物馆内、馆外、或是城市生活空间，以此揭示出同样的布面因所处空间的不同而被赋予了不同的身份，如艺术品、装饰品或生活用品等。于是，他的创作理念也是西方艺术界自现代主义发展至今，对“艺术为何”的思辨与艺术界域的拓展的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