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光辉 文化的积淀 ——“老舍、胡絜青藏画展”观感
主办单位:中国美术馆
展览时间:2015年2月2日至3月15日
展览展厅:中国美术馆13号—17号厅
展品数量:250件
去年以来,博物馆和美术馆开始办收藏展。澳门艺术博物馆办了“吴湖帆收藏展”,南京博物院办了“庞虚斋收藏展”。前者展出了出身于官僚收藏世家的画家收藏,后者展出了本身就是大企业家的收藏。与前两者不同,“老舍、胡絜青藏画展”是一个很独特的展览,是大作家老舍与画家胡絜青家庭的收藏展。严格地说,它不是纯粹的收藏展,而是遗作展和收藏展的结合。展出的收藏,虽然以绘画为主,但也不全是绘画,还有书法、印章和文化名人用砚。要是给展览取个更确切的名字,应该是“老舍、胡絜青书画遗作与书画文玩收藏展”。老舍是现代“京味文学”的开山者,是抗战以来文艺界的领袖人物之一,是当代文坛上最懂画的文人,他的夫人胡絜青是北京画坛大写意画家齐白石和工笔画家于非闇的学生,因此他们夫妇收藏的书画以近现代为主,以北京艺坛为多,又包容全国,兼顾古代。所收藏的齐白石书画印章,是数量较多的重要部分,还包括了老舍命题齐白石作画的珠联璧合之作,他们以高度的智慧共同把文学形象转化为视觉形象。老舍在世的时候,他家的收藏就不是独自秘藏,而是挂在客厅的墙上,不时更换,与友人共赏,在中国美术馆举办的这个展览,可以看作老舍画墙的延续,通过看展,让我们走近老舍的鉴藏生活,走近人民艺术家的审美世界。
这个展览适逢春节前开幕,不但是一桌丰美的视觉精神大餐——光齐白石的书画就七十多件,而且具有精神食疗的作用!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在当前,有很多所谓的收藏家和收藏的鼓吹者错把作为审美对象又蕴含着丰富精神内容的书画,仅仅当成股票一样的投资对象。在这样的背景下,老舍夫妇的收藏理念,是具有针砭时弊的引领作用的。他们不叫收藏,而叫“积藏”,因为绝大多数作品,都是画家的朋友作为纪念礼品赠送的,每件藏品的后面,都有故事,都有物后的人,都联系着跳跃着脉搏和鲜活的生命。他们积藏的是艺术生命的光辉,是友谊的见证,是文化的积淀,是画史的珍存。观赏这个展览,领会老舍胡絜青的收藏理念和鉴评观念,会使我们登上审美高地。
艺术的生活与生命的光辉
展出的一部分内容,是老舍夫妇的书画。老舍的书法,无一不是书写自拟的对联和自题的诗文,而不是脱离书写内容的艺术。对联“燕赵多慷慨,暖寒共有朋”,从内容到风格,都是作者为人的写照,表现了他的性情品格,是内美的外化,是老舍生命的痕迹。胡絜青的画,是相夫教子之外的生命光焰。两位的书画是他们的生活方式的一部分,反映了至今犹然让人受益的生命的光辉。
老舍的书法,我最早接触是1962年,在文怀沙先生家里,挂在墙上,那是一个条幅,书写着老舍送给文怀沙的七绝诗。后来又看到一本老舍的画册,里面有大量的老舍书法,是给老舍做铜像的雕塑家孙家钵拿给我看的。老舍的书法,在楷书与魏碑之间,是颜体与魏碑的融合,有很强的时代性,也有很强的个性。时代性是碑味,是碑味的力度,是碑味的民间性,但有魏碑的风骨,没有魏碑的奇险。他的书法有骨有肉,不是胖,是多力丰筋。结体是方的、用笔是圆的,没有长胳膊长腿,而是敦敦实实,方正厚重,沉着有力,用笔也有含蓄中的锋芒,庄重中的幽默感。他的书法不但有北碑的框架,还有写经的简约丰润,更有文人的情趣。
胡絜青原是学中文的,北京师范大学毕业,多年在北平、山东、重庆等地大中学校讲授古典文学,早年就喜欢绘画书法,问学于汪采白、杨仲子和女画家孙诵昭。20世纪30年代末做了齐白石的家教,1950年四十多岁时正式拜齐为师,后来又拜于非闇为师,她说:“我从他们那里不光是学到了技法,还学到了当艺术家的道德规范。”齐白石1952年画给胡絜青的《葫芦》,就是以德育人的作品,白石在上面题道:“天下有廉耻之事,不防依样为之。絜青女弟子善学者,予故言如是言之。壬辰,九十二岁白石。”白石老人通对画葫芦,启发胡絜青效法前贤美德。老舍夫妇也很注意收藏齐白石有思想的作品,比如白石的《游虾》,就在题词里半开玩笑地宣传了廉政思想,他说:“九还喜余画,余未以为贪耳。公如为官,见钱如见山人之画,则民何以安生。此戏言也。九还吾弟勿为怒。兄璜记。”
胡絜青画花鸟,亦工亦写。她的写意画很得白石奥妙,1952年所画的《荔枝蚂蚱》,就受到白石称赞:“絜青女弟子偶然一挥,足可与予乱真,殊可爱也。九十二岁白石老人题。”她的作品,有的歌颂新生活,比如工笔画《粮油丰收》,有的表达高尚情操,比如《雪梅》。画法不是融合中西一路,是与时俱进的传统派。她说:“我由传统中走来,想在生活中找到新东西。想用新的方法去表现、去画,去画我自己的东西,我老老实实地画,我老老实实地写,我老老实实地做人。”晚年已经有了自己的特色,作品气韵深厚,时代气息鲜明。
值得注意的是,“胡画舒题”的夫妇合作,有的用来送给朋友,比如画秋海棠的《书画合璧》。有的感悟生活抒写怀抱,比如1959年的《朱梅》。胡絜青用朱红画梅,老舍也用朱红题写。一共两题,一诗一文。“夫子风流爱赤梅,月明不待美人来。晴雾红日花如海,枝是珊瑚硃是苔。一九五九年春节,絜青画,老舍题。”“因忆蜀中朱砂梅,立春前放蕊,香艳无敌。与素心腊梅,予所最喜。舍。”古人曾画朱竹,他们则作朱梅,如沐红霞,大胆而有新意。
巨匠的友谊与心灵的契合
老舍和齐白石,都是新中国的人民艺术家。虽然老舍比齐白石小35岁,他们集中的交往也在20世纪50年代之初,但两位艺术家心灵相通,成了忘年之交。胡絜青又是齐白石的学生,所以老舍、胡絜青伉俪所藏书画,以齐白石作品为最多,其中山水、人物、花鸟具备。早年晚年的都有。齐白石是20世纪享有世界盛名的中国画家,对齐白石书画的集中收藏,反映了老舍夫妇的收藏的“目光如炬”。
在齐白石作品的收藏中,除了老人“送”给“舍弟”或“絜青女弟子”的作品之外,多数是他们节衣缩食“买”下来的。老舍第一次求得齐白石的画作在1933年,正在山东齐鲁大学任教,经过北平好友许地山的帮忙,获得了《雏鸡出笼图》。老舍家第二次得到齐白石的画作,是在1940年。夫人胡絜青在师大女附中任国文教员,经朋友中间介绍,到齐家辅导齐老的儿子考辅仁大学,顺便求得了《群虾图》。
老舍收藏的齐白石作品,年代最早的是《墨梅》,作于1917年。字与画,都学金农风格。画上题道:“在明先生正。丁巳五月中,弟齐璜。时行箧先寄南归,故无印记,暂塞其责也。”根据齐白石自述,那时,他正躲避家乡兵乱,客居北京,还没有进行“衰年变法”。另一幅比较早的作品《孤雁》,作于1921年。这一年齐白石大部分时间漂泊在外,画中浓云密布,天边一只孤雁,真实而贴切地反映了游子的心情。
最晚的齐白石作品,有1956年的多幅,一幅是《杏花》,另一幅是《牡丹》,还有一幅题为《富贵昌》,画的也是牡丹,三幅都自题“九十六岁白石”,属于齐白石去世前一年的作品。这时老人的艺术已经进入化境,感情充沛,笔酣墨饱,迷离模糊,意象浑成,牡丹简直像婆娑起舞的姿态。
92岁齐白石为老舍所画的《雨耕图》,是白石的重要作品,画上题着送给老舍的字句:“老舍仁弟法教。壬辰九十二岁璜,其时同客京华。”诗堂部分白石又题了两首诗:“逢人耻听说荆关,宗派夸能却汗颜。自有心胸甲天下,老夫看惯桂林山。为松扶杖过前滩,二月春风雪已残。我是昔人叶公子,水边常怯作龙看。后一首看松旧作。老舍吾弟两教。九十二白石。”前一首诗反映了齐白石超越前人师法造化雄心勃勃的创造精神,后一首借用叶公好龙的典故抒发了看松如龙的感受。白石专门抄录这样两首诗给老舍,说明他把老舍看作艺坛的知音。
老舍夫妇收藏的齐白石作品,记载了忘年之交和师生之谊,不少有上款的作品反映了往来过从的兴高采烈,心灵相通的深厚情谊。齐白石的《墨兰》在题识中说:“絜青女弟属画。九十一岁老人时与老舍同道客京华,相往还,佳日。白石。”从字句看,心情快乐,很有情调。他的《蜻蜓牵牛花》也是应胡絜青之请补画的,画上题着“絜青女弟子喜予旧作,老来添花。九十二岁白石”。以往画界朋友说,白石老人很有远见,考虑到年老不易画工笔,年青时代便画了一批工笔草虫,留待老年时补加写意花卉。这张作品,正好印证了这一传闻。
白石有的作品是画给老舍夫妇的,比如《荷花蜻蜓》上面题着“老舍仁弟、絜青女弟同正。九十二岁白石”。这是一幅非常精彩的作品,画的是秋日的荷塘,蜻蜓飞来,面对秋天生意。在水墨荷梗和水墨莲蓬的穿插环绕下,突出了鲜艳荷花从将枯的荷叶中露出头来。1952年,齐白石还把描绘自己幼年生活的《红衣牛背雨丝丝》送给了老舍和胡絜青,他题诗说:“英雄名士孰先知,各有因缘在少时。今日相逢才晓得,红衣牛背雨丝丝。老舍仁弟、絜青女弟同正。壬辰夏四月,九十二岁白石老人画于京华城西铁屋。”看来他们的这次来往,可能一起回顾了艰辛的少年时代,白石老人才充满感情地画起了自己少时牧牛生活的辛苦放牧而充满乐趣,表明自己是从牧牛娃成长为大画家的。
自宋代以来,中国文人就讲求“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并且在皇家考试中,以诗句命题作画。在老舍与齐白石的交往中,有两次重要的合作,以高端智慧的结合,为20世纪美术史留下了光辉篇章。一次是画近代作家、诗人、翻译家,情僧苏曼殊的诗句,另一次是画四位清初诗人的诗句。两次都由老舍发起,老舍命题,白石作画。在大作家与大画家的合作中,反映了心心相印的三点特色:一是对文化积淀的重视,二是诗情与画境的结合,三是由语言形象转化为视觉形象的探索。
1951年初,老舍读苏曼殊的《燕子龛诗》,挑出了四句,“手摘红樱拜美人”,“红莲礼白莲”,“芭蕉叶卷抱秋花”,“几树寒梅带雪红”,分别体现春、夏、秋、冬四景,齐白石都成功地画出了生动的画幅。同年,老舍继续以古人诗句求画,信中说:“敬恳老人赐绘二尺小幅四事,情调冷隽。(一)苍苔被阶寒雀啄。渔洋山人(按即王士祯)句。以苔石作阶,二三寒雀轻啄。(二)蛙声十里出山泉。查初白(按即查慎行)句。蝌蚪四五,随水摇曳;无蛙而蛙声可想矣。(三)凄迷灯火更宜秋。赵秋谷(按即赵执信)句。一灯斜吹,上飘一黄叶,有秋意矣。(四)还须种竹高拂云。施愚山(按即施闰章)句。新竹数竿,瘦石一拳。附奉人民券卅万,老人幸勿斥寒酸也!”
《蛙声十里出山泉》,画的是两侧山崖,山泉流淌,蝌蚪数只,随水而下。白石题“蛙声十里出山泉。查初白句。老舍仁兄教画。九十一白石”。《凄迷灯火更宜秋》画的是窗内桌上,油灯火苗被风吹斜,上空飘动一片枫叶。白石题“迷离灯火更宜秋,赵秋谷句。老舍兄台爱此情调冷隽之作,倩白石画,亦喜为之。辛卯白石九十一矣。同客京华”。从两幅作品看,老舍不仅精心遴选了诗题,而且对如何绘画也做了提示。对照老舍的求画信和白石的画幅,可以看出白石老人一一“照计而行”,比如“蝌蚪四五”“随水摇曳”,以及“上飘一黄叶”“一灯斜吹”,同时也略有补充,而付诸视觉形象。两位大家的合作,在《蛙声十里出山泉》中,是利用钱钟书论述过的“通感”,通过描绘运动的形表现了远处的声。在《凄迷灯火更宜秋》中,是以鲜明的形象,画出了冷隽的秋意。在这种合作里,老舍似乎是“导演”,白石好像是“演员”,他们的合作,创造了画坛上的奇迹!
友谊的见证与画史的珍存
在齐白石以外,老舍夫妇收藏近现代书画,既见证了友情,也积淀了画史。他们收藏的近现代书画,有两类作品。一类是友人之作,老舍在抗战时期写作的一篇题为《四大皆空》的文章,其中说:“我喜爱字画,……在我的收藏里,没有苏东坡与王石谷,我是重感情的人,我所保存的字画都是朋友们的手迹。有的字并不高明,画不成样,但是写字作画的人是我的朋友,所以我就珍藏着它们,在字画本身而外,它们都有些人的关系与历史在里边,使我看见字画也就想起人来,而另有一番滋味。”确实,他收藏书画手迹的友人,有著名民主人士,有学者、作家、画家、文艺界人士。比如民主将领冯玉祥的隶书《咽糠诗》和民主人士陈铭枢的《行书七言诗》,前者是应老舍的嘱托,手录晚清开眼看世界伟大先驱之一徐继畲关心民间疾苦的作品。又如著名的甲骨文专家古史学家董作宾的《摹甲骨文》两件,都作于1948年,当时他和老舍都在美国讲学。再如臧克家的《行书贺寿句》等两件,音乐学家杨仲子《甲骨文八言联》等两件,戏曲艺术家尚小云1958年的《花卉》,赵丹的行书《不服老》(给胡絜青)、于是之的行书《恬淡自然》(给胡絜青)。黄永玉的《大吉祥》(给胡絜青)。
这类作品是老舍夫妇和朋友们的友谊见证。臧克家的行书《祝老舍创作20年》,写于1944年抗战期间,他写道:“二十年不算长,比那些沿一条路走完了一生的文艺巨人;可是,二十年也不能说短,回头望一望就可以知道。二十年是一个站口,生命的前路迢遥,伟大的文艺工作者是以八百岁为春八百岁为秋的。书贺舍予兄创作廿年。克家。”以热情的文字,表达了衷心祝愿。傅抱石作于1945年的《山雨图》,画山雨欲来,老树摇曳,舟船靠岸,一片迷茫,题道:“老舍先生应美政府之请,将出国讲学,谨奉此伴随高踪。瞻对何日,不免凄然。乙酉小岁前两日,重庆金刚坡下山斋记。弟傅抱石。”反映了以画陪伴远行的浓情厚意。黄永玉的《大吉祥》,画猫头鹰睁一眼,闭一眼,这件文革后送给胡絜青的作品,很容易使人记起文革中批黑画的灾难岁月,是那一美术事件的见证。
另一类是近代著名的书画家之作,有的来自馈赠,也有精心选购的,上到任伯年和吴昌硕,下到新中国许多画家,可以说重要名家具备。新中国成立以前,他的收藏多数是北京的传统派画家之作,比如老舍在文章中提到过颜伯龙的《牧豕图》,也有因抗战在重庆得到的其他地方画家的作品,比如林风眠的《泊舟》和《川江图》。新中国成立之后,北京、上海、南京、广州、西安,几大地区画派代表人物都有一些作品。放在一起,恰似一部简明美术史图谱。
其中有些作品,在近代绘画史上具有重要价值。老舍与于非闇是很好的朋友,在于非闇去世后他写过悼念文章,详述于非闇的艺术成就,足见他对于的了解。于非闇64岁那年送给老舍《二乔图》,诗堂的题跋详尽叙述了挖掘传统开创工笔重彩花鸟画派的过程,其中说:“二十年前,开始由士大夫指斥院体画、匠人画中,寻求盛唐所传钩勒遗法,同时又访询彩画、壁画、装池诸老手,得悉施矾用采正背敷色等法,以与我所见晋魏隋唐两宋名迹相参证,失坠历八百载先民勾勒遗法已可稍窥涯际……”这一段专门写给老舍的艺术自述,浓缩了于氏在《我怎样画工笔花鸟画》《中国画颜色的研究》两书中的内容,讲的更简明精炼,可视为一则美术史料。
又如张伯英题签的吴昌硕《花卉册》,作于吴氏64岁,册后副页有陈半丁、罗复堪、张伯英、齐白石的题跋。陈半丁的题跋中详细评价了吴的艺术,接着写道:“此册之作,年已六十有四,正其豪兴挥洒之时,亦余二人分手之初。同事凡十载,行将久别,是年之春,与游惠泉,至扁舟过访与癖斯堂,留连两月之久,盛夏又同游庐山,旋即分道返里。秋后出为复叙,余乃束装北上。”从中可知,陈半丁来北京前与吴昌硕的交往种种。而这些情况,恰恰为已出版的《陈半丁》所缺漏,显然具有补史料记载不足的价值。
老舍收藏的黄宾虹作品,有山水,也有花卉,作于1952年到1953年。幅幅都有阐发画理的重要题跋,可以与他的画语录互相印证。其中一幅设色《花卉》,是专门画给老舍的,在题跋中阐发了他的“道咸画学中兴”的见解。这则题跋说“清道咸间,商周彝器、魏晋碑碣,经包安吴、陈簠斋诸先哲阐扬秘钥。画者若赵撝叔、吴攘之多得其恉趣。温故知新,俾益来学,不为浅鲜。偶一效颦,不胜恧汗。老舍先生方家博笑。癸巳,宾虹年九十。”不仅指出清代道光咸丰年间金石学的兴盛导致了画学的中兴,而且特别提到那时代表性的金石学家包世臣与陈介祺,受金石学影响而成为画学中兴主力的赵之谦与吴让之。黄宾虹概括自己的山水画美学思想曰“山川浑厚,草木华滋”。老舍收藏中黄宾虹的《山川烟霞》,作于1952,题跋正是阐发“浑厚华滋”的,他说:“山川浑厚烟霞古,草木华滋雨露新。图画天然开国族,裁成庶类缅初民。壬辰,八十九叟宾虹并题。”
其他如陈师曾《花卉·山水扇面册》,是1921年至1922年所作,是他去世前一两年的精品。王云的《秋树人物》与他1925年所画的《花鸟草虫册》。萧愻、王云、陈半丁、姚华作于1923年的《四家画册》,都是民国初年北京画坛传统派重要画家的作品,非常难得。
鉴评的楷模审美的高地
老舍幼年同学颜伯龙是北京的花鸟画名家,老舍在山东任教的时候又与山水画家关松坪和关友声成为好友。他虽然从来不画画,但是一生爱画,爱交画家朋友,爱收藏作品,爱对古今书画鉴赏品评,有的题跋在收藏的作品上,有的写成了评画文章。对于古代书画,他不是“质沿古意,文变今情”,而是“文沿古意,质变今情”。虽延续文化传统,但思想感情发生了本质变化。
比如他收藏的扬州八怪之一黄慎的《孤崖清话图册页》,黄慎在画上题诗说:“十年牛马各奔驰,笑杀钱刀市上儿。今日相逢广陵道,梅花冢畔索题诗。”诗的内容,是通过朋友的相遇与赏梅咏梅,称赞不受市场铜臭气玷污的文人友谊。对此嘉道时期的宗室书画家诗人奕绘和诗两首,之一是“利欲驱人似马驰,不如归去学痴儿。山中共享余年乐,坐对寒梅赋好诗”。意思与黄慎差不多。但是人民艺术家老舍,步黄慎诗韵在此画上上的题诗,却一反古人脱离群众的雅人高致,抒发了大跃进时代“举国工农会写诗”的感想,全诗是“跃进真如天马驰,乘风好女好男儿。狂吟何必夸高士,举国工农会写诗”。
姜筠是晚清北京画坛影响很大的画家,官至礼部主事,画学王石谷一派,老舍收藏了他的《茅屋春雨图》团扇册页,姜筠自己题诗曰:“树围茅屋外,花落雨声中。迺贤句。……姜筠仿高尚书意。”题诗用别人的成句,画面用元代高克恭的画法。老舍题词两段,第一段评题画诗说:“树围茅屋外,花落雨声中。姜氏习用此等俗句题画,不若无题。老舍于北京。”指出借别人俗句题画,没有创意。第二段评姜颖生此画:“姜筠氏作画未脱俗冗(没有创意而且繁冗),然自热闹(没有文人画的冷落萧瑟)。一九五八年樱桃红时。舍。”批评了画的繁冗,但肯定了情调不冷清,可谓一分为二。
老舍与傅抱石在重庆期间结为好友,而且写过《读画小记》,从三方面评介傅抱石的艺术,精到地点出傅氏的艺术特色。这三方面是“按照中国绘事的传统,……每一张都是诗”,“技巧已被气魄给遮住,正如杜甫晚年的诗篇,猛一看是滚滚长江,萧萧秋叶,细读后才知道字字精炼,诗律极细”,“他也并不死守成法,……他的眼时时在留神着新的路径与方法”。1960年老舍书写的《行书答傅抱石寄赠湘君图兼评傅抱石画作》,不仅谈内容,谈画什么,同时谈技法,谈怎么画。特别能抓住要害。他的题跋说:“抱石写山川之美,最善用水。笔下云烟万态,飞泉林雨,隐隐有声。其作人物则复简劲,务去冗巧。苦竹寒梅,差拟凝炼。庚子初秋,抱石寄赠湘君图,于朴拙中寓挺秀。如获奇珍,敬题数语付装。期日夕相对,莫相忘也。老舍于首都。”
据统计,从1933年初到1963年30年间,老舍公开发表的评画文章和画集序文达23篇,还有数篇有关绘画的散文,为画家画作题辞、赠诗达几十首,被老舍评论或点评到的有名有姓的画家足足在40人以上。这些评论见解精辟,评论中肯,有血有肉,深入浅出,不枝不蔓,恰到好处,对于中国画尤有深入的理解。他在评论上世纪40年代关山月的作品时,在肯定长处的同时,又精辟地指出“他的线条彷佛是专是绘形的,而缺乏独立的美妙。真正的好中国画,是每一笔都够我们看好大半天的”。
老舍的评论,不但对画界有宏观把握综论,而且对每个人的特长和风格都能十分精当点出。1944年他在《观画》一文中,对李可染的人物画给以高度评价,他说:“论画人物,可染兄的作品恐怕要算国内最伟大的一位了。”“可染兄真聪明,那只是一抹,或画成几条淡墨线,便成了人物的衣服。他会运用中国画特有的线条简劲之美,而不去用心衣服是哪一朝哪一代的。他把精神都留着画人物的脸眼。……极聪明地把西洋画中人物表情法搬到中国画里来,于是他的人物就活了。他的人物有的闭着眼,有的睁着眼,有的睁着一只眼闭着一只眼,有的挑着眉,有的歪着嘴。不管他的眉眼是什么样子吧,他们的内心与灵魂,都由他们脸上钻出来,可怜的或可笑的活在纸上,永远活着!”他对李可染人物画的评价充分中肯,淋漓尽致,但对其山水画,则指出不足与努力方向他说:“他的山水,我以为,不如人物好。山水,经过多少代的名家苦心创造,到今天恐怕谁也不容易一下子就跳出老圈子去。可染兄很想跳出老圈子去,不论在用笔上、意境上、着色上、构图上,他都想创造,不事摹仿。可是,他只做到了一部分,因为他的意境还是中国田园诗的淡远幽静,他没有敢尝试把‘新诗’画在纸上。在这点上,他的胆气虽大,可是还比不上赵望云。凭可染兄的天才与工力,假若他肯试验‘新诗’,我相信他必会赶过望云去。”
老舍评画,不用什么让人弄不懂的理论,不故作高深,但特别能抓住要害,没有吓人的术语,没有八股气味,善于引领读者观画赏美。尤其能放在历史的发展中,从人民的需要出发,把美学的鉴赏与艺术的评论结合起来,有充分的评价,中肯的批评,积极的建议。我们不禁想到,最近大家正在讨论“用历史的、人民的、艺术的、美学的观点评判和鉴赏作品”,而老舍正是这样做的,他的题画和评画值得我们认真研究学习。最后,可以用几句话概括我对这个展览的观感:生命的光辉,文化的积淀,友情的见证,画史的珍存,白石的荟萃,高端的合作,藏画的至理,审美的高地。
(责编:纳禾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