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祖道镜头中的美术家
我在本刊前几期回忆了几位画家、雕塑家和书法家,那都是“比我老的老头”。而今天谈到的却是一位“比我不老的老头”,大概比我年少十几或二十个月吧。真不好意思在他面前摆老,就一直叫他老兄,他就是画家黄永玉。
1953年初,黄永玉和爱人张梅溪,抱着7个月大的儿子黑蛮,带着温湿的海风和春天的气息,从香港来到北京,成了中央美术学院最年轻的一位老师,任教版画系。
黄永玉来京后不久,就在《新观察》杂志上发表了作品,是为卢鸿沐编辑的苗族民歌集《清水江变得更美丽》画插图,发在1953年9月第17期上。接着,他又为石天河的民间传说《孽龙》画了龙。从李可染、黄苗子二位先生口中,知道他是湖南人,是我的同乡。
我也记不清是在哪一年和他混熟的,大概是在1954年秋发表他的套色木刻《到新的林区去》做封底的前后吧,记得我曾经看过他拍摄的几张森林底片。不久,又在1955年春节期间,选用了他的《狮子灯》做封面。我和永玉年龄相仿,性格爱好比较接近,至少两人都喜欢说和听有趣的故事,聊天时常常同时哈哈大笑,就这样越来越熟吧。
1956年末至1957年初,我随恩师潘光旦到川东南、鄂西南一带的武陵山大山林里访问、调查土家族。回来以后对从武陵山出来的人很感兴趣。湘西也在武陵山区一带,那里有很多苗族和土家族,土家族是最近识别出来,于1956年冬方得到承认的。土家族以向、冉、彭姓居多,永玉姓黄,黄主要为汉人的姓,也不好多问,只有听他多聊聊凤凰的故事、传说。几年以后,方才知道,黄永玉是土家人,他的表叔沈从文是苗族人。
1957年3月间,我带了大灯去永玉家拍照。他家住在东城大雅宝胡同,中央美院的宿舍大院的第二进。从一条小过道进去,是一间大房,另有一间小一点的房。我看见房外院子里有个笼子,关着一只小麂,也许是别的小动物,我没有细看,怕惊了它。准备光拍小黑蛮。从他8个月来到这里算起,应该是4岁7个月了。他喜欢画画,我就在屋里他天天画画的画架前支好大灯,永玉拿着一只小乌龟让他照着实物描写。后来又拍梅溪抱着大概不到1岁的黑妮。他们兄妹二人不简单,七八岁的时候就参加过英国儿童画展,都得了奖。
后来,黄永玉一家搬到中央美院北边的一长排东西向的平房,步行几分钟就到教室门口,可免舟车之劳。黄永玉对我说,住在这里的人,只有我上课最近,你信不信?我说,都从一个大门出入,不会有远近之分。永玉说:“我表演给你看看。”说罢,反身把南墙面向美院的玻璃窗打开,只一步就穿过窗户踩在美院的操场上,回过脸来得意地说:“怎么样,快吧?这里家家有南窗,就是没人敢跨这么一步。”我大笑道:“好,好,老师不敢、老孩儿敢。时间就是金钱,少走这几分钟,你可以画一幅漫画了。”梅溪在一旁嘻嘻笑着,说:“他就是这副孩子脾气,学生们不怕他,可是喜欢他、服他。”
谈到画,黄永玉少年时代喜欢的漫画已经不画了,主要的精力放在木刻上,而且着重研究和提高套色木刻,光在我们刊物就先后发表了《印度卡玛拉·瓦那姆舞》和《赶集》等套色木刻。并在1959年秋还拿出好几幅精美的国画如《夏荷》、《山魈》、《猫头鹰》等。
“文革”当中,很多友人都受到冲击,分别在各自单位设立的“五七干校”劳动、改造思想。我所在的文化部静海“五七干校”学员里有很多画家,像华君武、华夏、江丰、丁聪、米谷等,至于中央美院的干校设在哪里,当时并不知道。一次,漫画家钟灵探亲回来,在学习会上大谈北京美术馆正在举行的一个盛大的黑画展览会。他绘声绘色地向我们描绘:“一、要东风压倒西风。有好多描写工农业生产的画里,烟囱冒烟往东飘,那不行,那是意图西风压倒东风的反革命笔法;芦苇往东倒、水和船往东流,都是黑画。二、要光明压倒黑暗,不许画阴暗面。有一位大画家画的是树下三只老虎,那是大阴谋,那是吹捧林彪,这张画已经够轰动了。还有一幅黄永玉画的《猫头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问题大了,那是对国家、人民的不满??”想不到永玉兄居然一画成名,妇孺皆知。
改革开放后,中国邮票总公司设计室的设计师、永玉的得意门生邵柏林请永玉为首批生肖邮票的第一张庚申(1980)年的猴票画一幅猴子,他知道老师喜欢动物也善于画动物,一定能创作出超凡脱俗的画来。果然,这枚生肖金猴邮票受到大众的欢迎。2005年,年逾80的永玉又一口气画出一套12个生肖的动物作品来。
永玉好猎。上世纪60年代初物质困难的时候,永玉在假日常去郊区打猎,解决一家人营养问题。一次闲聊的时候永玉对我说:“我们一起出城上山打猎吧,很好耍的。打猎的工具我一概齐全,还有帐篷。”我也喜欢射鸟打兔子,可是家里没有枪,工作又太忙,就婉言拒绝了。可是心里还在想,不知他有没有两枝猎枪,是单筒还是双筒?既然没法同去,不问也罢。
80年代的时候,永玉曾邀我一起去游湘西的张家界(那时张家界山岭在大庸、桑植、慈利三个县境内,稍后方成立张家界市,市府在大庸)。他说,“那里的山水真美,我们可以住在帐篷里,我画,你照,一天挪一个山,多好”。这个诱惑可真是大,我忙问,“那吃饭怎么办?”永玉大笑,“那是什么问题,天天会有人送,你想吃什么,就有什么,我跟县里领导都熟得很。”永玉期待地望着我,我踌躇再三,那时《新观察》刚恢复不久,工作很忙,虽然我工作30年以来从没享受过探亲假之类的长假,可总觉得工作忙不好开口,加之家里两个孩子还小,当母亲的一个人照顾不来,也说不出口,只得把这个难得的好机会又放弃了。
难忘,梅溪嫂子亲手做的可口饭菜。
难忘,两人坐在永玉家地毯上,一整天,手抚小京巴、沙皮狗,聊天,看新淘来的古画,听先锋音响的美妙轻音乐的快乐。
难忘,一同骑车西郊游,素描、速写。
难忘,体院轲宅,彻昼长谈,大笔挥洒,朵朵白莲盛开。
难忘,难忘,不老翁健如当年,活泼率真,心胸豁达,心地善良,日新日新日创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