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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此勿失彼——有感于工艺美术的被冷落

   每个人都有一个名字。不,有两个名字,或更多的名字。小时候有乳名,上学后有学名;古人多有字、号、别号, 文人还有笔名,艺人有艺名。总之,人名只是一个符号,从中看不出本人的特征,最多只能表明他的志向和追求。老式的起名,前为姓,后为名,名之前一字为辈;不知怎的, 现在许多已不严格。当我听到某位博士称一个姓诸葛的为“诸先生”时,感到姓氏之称已经无法讲究了。
   对于事物,也要起个名字。单一的、单纯的事物叫什么都可以;就怕复杂、多样,产生体系的混乱。事物之名与人名不同,要求名副其实。在历史的进程中虽然会发生变化,即所谓“名无固实”,但须及时调整,《管子》所说的“名实当则治,不当则乱”,是有道理的。如果仅仅是认识问题,可以集思广益,通过讨论求同存异,取得一致。在我们的历史经验中,最为难的是理论研究与行政管理的交错,而行政管理的实施成为政府行为,以指令和命令的形式出现,也就失去了讨论的平台,矛盾不能解决,理论无法上升。譬如说20世纪50年代有一个中央手工业管理总局,是国家管理手工业的最高机关;下设工艺美术局,理所当然是有关手工业的, 仅仅是工艺美术的一个方面,并非它的全部。 他们侧重于出口贸易,为国家赢得外汇,做出了很大成绩,这是无可厚非的。后来中央手工业管理总局撤销,工艺美术局隶属于轻工业部, 原来的性质未变, 只是不再叫“手工业”了。于是, 在行政组织上形成了一个全国的工艺美术系统。而在当时,“工艺美术”的概念等同于建筑之外的所有实用艺术,既包括传统的手工艺,又包括机器生产的现代工艺。如染织工艺属于纺织工业部,陶瓷工艺属于化学工业部,书籍装帧属于文化部, 广告设计属于商业部等。包括许多工艺美术的专家、学者及高等院系,都划在了工艺美术系统之外。结果是一缸浑水,越搅越浑。当浑得难以澄清时,进入了改革开放时代,国家的体制也做了调整。于是缸破了, 水撒了, 那个“系统”也不存在了。只是几十年来给人们留下了一个印象:工艺美术就是传统手工艺。
   其实,对于造物艺术来说,就汉语而言,工艺美术是个很贴切的名词。它由“工艺”和“美术”两个单词组成:
   工艺—对于各种材料的利用和加工,主要指加工的方式与过程;
   美术—塑造工艺品的外形、装饰和色彩,并研究相互配套协调。
   由此看来, 工艺美术并非专指手工艺, 它能够涵盖建筑之外实用艺术的一切。只是在过去的手工业时代, 实践活动中无须将设计和制作分开, 相反, 被统一在一个人的手上, 是优点,而不是缺点。惟其如此, 才有利于制成品的更加完美。譬如对于一件玉器的琢磨, 如果出现了瑕疵, 根据原设计只能是废品,但若同一个作者,适当改变原稿,将瑕疵移到可隐蔽之处,使之转化为“俏色”,又会化腐朽为神奇。这本是手工艺的长处, 灵活性强而适应性大, 却被有些人说成是没有规范的落后,将事物颠倒了。
   中国的工艺美术,不仅渊源流长,而且自成体系,形成了优秀的传统。它远远地早于文字的年代而辉煌于世。美学家宗白华赞叹说:工匠的审美思想走在了哲学家的前头。哲学家也不甘落后,多以工艺为例作哲学的思辨。老子说:“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老子》十一章)意思是说:三十根辐汇集到中心的毂,有了毂中穿轴的洞,才有车的为用;糅合陶土做成器皿,有了器皿中的空虚,才有器皿的为用。所以说,“有”给人提供了便利条件,“无”却发挥了作用。它揭示了创造物的辩证关系,把实用艺术的虚实、有无和“用”的关系讲得透彻明了,令人思路开朗。
   新石器时代有一种在河边提水的尖底瓶, 口小、腹大、底尖,而系偏低,容易沉入水中灌水,提起之后又不会太满, 以免溢出。这种器物在西安半坡遗址等处都有出土。到了春秋时期, 由陶改为铜, 变成了封建帝王座右的“宥坐”。孔子见后说:“吾闻宥坐之器者,虚则欹, 中则正, 满则覆。”等到灌满了水, 孔子感叹说:“恶有满而不覆者哉!”(《荀子·宥坐》)这就是所谓“挹而损之”之道,防止人的自满。古代的哲人以物寓意,阐释思想和观点,同时也揭示了工艺品的本质和蕴涵的哲理。
   就古代文献而论,从《考工记》到《天工开物》,不但记录了众多的工艺创造,有些带有原理性的认识已上升为理论。这是人类智慧的亮点,犹如灯塔高悬,在现实生活中, 依然具有很强的生命力。我们应该认真总结, 继承发扬, 作为我国设计艺术学科建设的重要基础。
   设计艺术的定位,是应着现代科技和工业生产的发展而确立的。主要是将艺术的“设计”与工业的“制造”进行了明确分工,并形成两种有分有合的紧密协作的社会职业。换句话说,即是将造物的创意“设计”从庞大的制造业中独立出来,既符合现代生产的实际,又有利于艺术的发展,使所有的制造品永葆长新。
   有人说这是同西方“接轨”,这个词并不准确。国际间的任何事物,由于实际情况的差异和文化背景的不同,不可能完全一致。可以作比较,也可以相对应,“合而不同”,除了带有条约性的规定之外, 在文化上是无法“接轨”的, 也不应“接轨”。我们之所以使用“设计艺术”的学科名称,不是为了与谁“接轨”,更重要的是为了顺应规律,能够避免工艺美术所积习的局限,使其贴近高科技的发展和现代生产。即使“设计”与英文的Design相对译, 也只能说是大体相同,在具体内容上是不可能完全一样的。譬如说,我们使用“设计艺术”的概念,从来也没有否定或取消“工艺美术”的称谓。从理论上看, 手工艺与机器工艺在制作上虽然有很大差别,但并没有本质的不同,不存在不可逾越的鸿沟。
   如果用现代设计的观点审视过去的工艺美术,在理论上和对于设计原理的认识上,已经升得很高。举例说,西方流行的所谓后“现代主义”,是对于“现代主义”的反思。也就是说,西方工业革命之后所兴起的现代主义,过分强调了机器的作用,而缺少人文关怀;后现代主义便是弥补它的不足。这是西方的进步。然而我们并不存在这个问题, 历数古代的工艺品,哪一种没有浸透着人文思想呢?我们的问题在于,一是如何将古代的人文思想转化为现代人文思想, 二是如何将过去的手工艺拓展到现代科技和现代生产的领域,使设计艺术发挥更大的作用。
   历史已经表明,中国的传统手工艺(即工艺美术)是中华民族文化的一个重要部分。它不但体现着民族的智慧和人文精神,并且积数千年之实践,锻炼出手的高度灵活,取得了“审曲面势,以饬五材,以辨民器”的经验。这些经验是现代设计艺术学科建设的基础,应该备加珍视。
   我们常说, 看问题要深究其本质, 不能停留在表面。真要做到这一点是很不容易的, 需要做周密的思考,急功近利和表面粉饰是浮躁病的症因。设计艺术的兴起是好事,但工艺美术的被冷落却是对事业的近视。尤其在当前的高等院校中,原来的工艺美术系科大都换了招牌。有一种过堂风也确实厉害, 可以穿透一切, 吹得是非不分。对于教学, 学科的设立、专业的划分、课程的安排,以及其他教学措施, 是一个完整的有机体,它应该结合实际需要,但不存在赶时髦。我不相信将装潢与装饰改称“视觉传达”,将染织美术改成“纤维艺术”和所谓“软雕塑”之类,就是现代化了。当年的所谓“三大构成”,搅乱了工艺美术的基础教学。我曾与那位被称为祖师爷的朝仓直巳先生进行过多次辩论,原来他是为日本小学的手工劳作课所作的一种替代性改革,我们竟搬到大学的课堂上,堂而皇之地叫做“设计现代化”了。
   设计现代化的路是一定要走的,但要走得稳健些,并且要走出中国的特色来;既不能跟在别人后边盲目模仿,更不能以牺牲传统工艺美术为代价。一时的顾此失彼、手脚忙乱是难以避免的,可不能因乐于此而忘却彼,甚至失去彼。“乐不思蜀”的故事是要记取的。
   我们应该从传统工艺中探讨原理、寻找精神;从现代设计中吸取具体的方法,包括学习外国的经验。对已有的工艺美术,应好好地保护它、发展它;对新建的设计艺术,应好好地培育它、充实它。中国的艺术,应该显示出中国人的气质和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