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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新奥地利”展看奥地利当代艺术理念的运用

     
 
名称:维也纳美景宫
 
摄影:钱岗南

   翻开欧洲地图,可以看到奥地利正好处于欧洲的中心。向西,阿尔卑斯山连接起德国、瑞士、意大利以及法国;向东,多瑙河则把奥地利与东欧国家联接在一起。这座山和这条河不仅让奥地利风景美丽、如诗如画,而且让奥地利在欧洲大家庭中得天独厚、左右逢源。奥地利加入欧盟后,维也纳逐渐成为欧盟扩大化的地理中心。今天的人们有理由相信,奥地利的明天会更好。而这一切都是与50年前签署的一个条约分不开的。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自1947年奥地利就开始了关于苏、美、英、法四国从奥撤军的谈判。在经历了多达250次谈判之后最终达成协议。1955年5月15日,在维也纳的贝尔维德雷宫(Oberes Belvedere,又称美景宫)(图/8/),奥地利与苏联、美国、英国、法国签订了《重建独立和民主的奥地利国家条约》(简称《国家条约》)。按照这个协议,上述四国撤出在奥的驻军。签字仪式结束后,当时任奥地利外长的利奥波德·费格尔(Leopold Figl)手中拿着协议文本走出大理石厅来到阳台上,向聚集在花园广场上的人们展示盖满火漆印章并签有与会各国代表姓名的协议文本,高声喊道:“奥地利自由了!”(图/2/3/)
   永久保持中立是奥地利必须赋予《国家条约》的承诺。但是,与它的邻国瑞士不同的是,奥地利在1955年12月14日加入了联合国,并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先后出过两位联合国秘书长:克赖斯基和瓦尔德海姆。维也纳也成为继纽约、日内瓦之后的第三个联合国永久驻地,并于1973年至1979年在多瑙河边建立起一座美丽的联合国城。因核查伊拉克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以及伊朗核设施而闻名于世的联合国原子能机构主席巴拉迪先生就在城中的某个办公室里上班。
   当年,奥地利的政治家们殚精竭虑,在那样一种艰难复杂的历史条件下为国家的利益和民众的福祉寻找适合生存与发展的方向;今天的人们除了心存感激,还应该有什么样的思考和作为呢?2005年适逢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60周年,而5月15日则是《国家条约》签字仪式50周年的纪念日。以此为契机,一个名为“新奥地利”的展览在当年签署协议的美景宫举办。(图/1/)通过这个展览不仅可以回顾奥地利的历史,还可以感受奥地利的今天。因为,策展人在描述奥地利的历史与政治时,使用的是当代的文化观念和艺术语汇。
   走进展览大厅,可以看到奥地利国旗上下起伏、凌空飘扬,像一条彩带从一个展厅贯穿飞舞到另一个展厅,把各个展厅巧妙地连为一个整体。(图/7/)由于奥地利国旗是红、白、红相间横向平行的设计,因此可以像五线谱那样在各个展厅中无限延伸、上下起伏。这种表达自由的创意充分展现出奥地利人的音乐天赋。
   这个展览展出有各种各样当时的文件、图片、实物、新闻报道、政治评论、电影纪录片、录音、录像、宣传画、动画片以及漫画、油画、版画、各种材料的雕塑,还有音像互动装置,观众通过触摸点击来选择某位政治人物讲话的录音⋯⋯从展品的构成来看,此次美术展属于大美术范畴。甚至这座金碧辉煌的巴洛克风格的宫殿本身就是当年真实历史事件所发生的地点,因此展品当中还包括了建筑,各种风格的建筑图片、影片和模型也陈列在展厅里。
   当年签署协议的大理石厅是此次“新奥地利”展的中心展厅。大厅里放着一幅大型油画,描绘的正是1955年5月15日签字仪式的场面。(图/4/)这是奥地利画家罗伯特·弗克斯(Robert Fuchs)根据当年在此发生的历史事件于1956年至1957年画成的。在绘画作品的下面另附加一段文字说明,把画中80个人物的姓名无一遗漏地按数字排列出来。人们可以找到坐在签字席位置上的费格尔(奥地利)、莫洛托夫(苏联)、杜勒斯(美国)、麦克米伦(英国)、比内(法国)等这些当年的政治风云人物。在这幅高与宽都超过两米的大幅油画旁边,还放着一幅小尺寸的油画草图,展现画家当初的构思;支撑画幅的也是画家当时所使用的画架(画架本身就有观赏价值。在维也纳国家艺术史博物馆也时常能看到在某幅名作旁边支起一个画架,上面放着还没有画完的作品的样本,让人一时搞不清楚这是有人在临摹呢,还是它本身就是展览的一部分;而比较清楚的是,当人们看到在某幅作品前支起的画架,就不由得对这幅作品本身肃然起敬)。
   在相邻的其他展厅里,还陈列摆放着与签署协议相关的新闻报道、录音讲话、照片和实物。观众非常认真,甚至对一张小小的卡片都要驻足围观。笔者凑近观看,原来是一张奥地利联邦总统府的早餐卡,上面有5月15日那天共进早餐的苏、美、英、法四国外长的签名,分别是莫洛托夫、杜勒斯、麦克米伦和比内。在早餐卡的旁边还放着莫洛托夫用过的一个香槟酒杯。意味深长的是,这个玻璃酒杯已经破裂但又重新被粘接好。联想到二战以来欧洲历史风云变幻,不知这是否有意在见证那句古老的外交格言:“只有永恒的利益,没有永恒的友谊?”
   除了这类实物展品吸引观众之外,历史老照片也是人们喜欢关注的。展出的照片显然经过组办者的精心挑选。有一张摄于1955年5月15日的照片纪录了签署协议那天奥地利民众聚集在圣斯特凡大教堂广场时的情景。圣斯特凡教堂地处市中心,从12世纪就开始动工,像德国的科隆大教堂一样,断断续续两三百年才建成,至今仍修葺不断——作为地理和心理上的象征,奥地利人总要使之尽善尽美。它那131米巍峨高耸的钟楼排行世界第三,整座教堂自维也纳建城、奥斯曼帝国入侵直至今日,都成为维也纳乃至奥地利的标志性建筑。每一座历史城市都会有这样一个去处。1955年5月15日这一天又一次让成千上万的奥地利人自发聚集到圣斯特凡教堂广场。从照片上看,当时已经下雨了(被森林与河流环抱的维也纳降水充沛,这里的人常说只要哪里有一片云,哪里就会下雨),无数兴高采烈的、圆圆张开了的雨伞占据了大部分画面,与圣斯特凡教堂西立面冷峻高耸的岩石墙壁和哥特式的垂直线条形成了美妙对比,像音符在五线谱上跳跃,像不同乐段在交响对位。
   大量的历史照片把人们又带回到过去的年代,哪怕这种回味常常夹杂着苦涩。两次世界大战给奥地利人民带来了深重苦难。“新奥地利”展没有回避自己国家处于纳粹阴影下的那段历史。展品中的许多照片、录像与电影都按照原本的样子如实地展示给今天的观众,比如第三帝国声势浩大的集会阅兵场面,万众欢呼全体高举右臂行纳粹礼的场面,美丽的女郎与面相英俊的奥地利纳粹军官的结婚照,以及高大威武、头戴钢盔的纳粹军人的宣传画等。策展人并不是在“正面”宣扬这些画面的内容,而是让今天的人们“正视”那段历史的本来面目(无需用额外附加的“丑化”来进行指导),并且相信今天人们所具有的理性认知能力是可以从这些真实的感性形象背后读出它的历史本质内容。人们是可以在面对“真实历史”的教化中长大的。
   在全方位调动观众的感知理解力方面,“新奥地利”展不遗余力。策展人不仅充分挖掘历史老照片本身的价值,还巧妙地综合利用展览场地的皇家宫廷建筑结构上的特征,把这种对感觉上的挖掘进行到底。在一个金碧辉煌的展厅里有几扇打开的窗户,通过这些窗户,观众意外地看到了傍晚的星空和熟悉的维也纳城市的夜景,人们先是感到惊奇,然后才反应过来其实这是一间很大的录像放映厅,由于展厅开阔、夜景逼真,乃至让人一时产生错觉。这间录像厅内还有一台电视正在播放纳粹德国时期拍摄的电影宣传片的片断。影片从技术上讲质量很不错,可以说是对希特勒《我的奋斗》以及第三帝国的形象化的诠释。人们如果仅仅只看这部录像片,是看不出对影片本身的批判态度的,倒是很可能会不知不觉地受其影响而“中毒”;然而在观看录像的时候,这间录像厅内的城市夜空背景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一片废墟,其景象如同奥地利画家格特弗里德·赫尔魏恩(Gottfried Helnwein)的油画《德累斯顿》(此幅油画已由德国路德维希基金会捐赠给中国美术馆)所描绘的场面。录影片本身的“光辉形象”与夜空废墟背景的这种对照使人们的心灵受到一次强烈的震撼。欧洲人正是在这种真实的历史过程中走过来的,面对历史的虚拟再现,借助“图像的力量”,观众在这种“正反”两方面的真实对比中受到震撼并且获得宝贵的、属于自己的理性认知能力。笔者认为,这种动态的、启发式的教育是在互动的过程中达到了教育的目的。与预先“定性”并配以文字说明的静态“灌输式”教育相比,前者似乎更能够(而且更必须)调动受教育者的主观能动性,而且相信受教育者能够在过程中实现“转变”。从理论上说,正确的思想是从实践中得来的;从实际上看则是要经历一个(常常是正反两方面的)过程才能完成转变,从而达到认识上的完善。没有这个过程难以真正获得认识。这一点应当对我们有借鉴作用。教育以人为本,就是要以人们获得认识的实际过程为本,这是实事求是的唯物主义。需要指出的是,在当今的“图像时代”进行这种“动态”模式的展出,要想“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当然需要有科技保障,那么,借助多媒体装置等手段来改善展出条件、提高展出质量、开拓新的感受空间就是势在必行的了。
   “新奥地利”展在声、像、文、图以及多媒体互动等手段的运用上是成功的。正如策展人说的那样,此次展览是“对人的感知力和理性思维能力做一次解放式的充分调动”。变二维平面为三维立体,变静态为动态,就如同打开了窗子或者增添了翅膀。人的感受力的自由度得到提升的同时,必然使理性能力得到深化。
   笔者留心注意到,参观展览的人们面对新奇见怪不怪,表现出了欣赏、认可和接受(当然也有不以为然的)。这里蕴含着历史与文化的积淀,表现出的是长久培养而成的一种开放心态;而另一方面则是作品本身的质量。由于与所要表达的内容相互契合,以至于人们感觉不到形式的“别扭”(从而实现了“没有形式的形式”)。在上下起伏、飘舞飞扬的国旗引导下循序进入各展厅,人们几乎阅尽当今所有被想象和创造出来的艺术风格;尽管形式多种多样,却都统一于展览的主题,而并非在那里做纯形式的卖弄。
   比如,有一件装置艺术作品被安排在一个小展厅里,从顶棚到地面挂满了许许多多白色的布条,每个布条上都按照字母循序印着许许多多人的姓名。整个展厅光线暗淡,气氛庄严肃穆。进入到这个小展厅的人们被从上悬挂下来的白色布条所包围,不由得仔细辨认布满展厅空间同时又近在咫尺的白色布条上的姓名。这些都是犹太人的姓名。在1934年至1938年期间有15万奥地利人(其中13万为犹太人)被纳粹驱逐,这些人被迫流亡、漂泊到世界各地(其中有的来到中国的上海)。这里只是选出其中1800位犹太人的姓名,他们是科学家、文学家、记者、建筑师、文学艺术家、政治避难者,其中有后来成为奥地利总理以及联合国秘书长的布鲁诺·克赖斯基(Bruno Kreisky,1911-1990)。这一份哀悼者的白色名单像魂幡,像挽联,上下左右地完全占据了整座展厅的空间。策展人用这样的一种方式寄托人们无限的哀思和对历史的追悔。观众置身其中(而不是像往常面对纪念墙时的状态),就像穿行于一座墓地中的各个墓碑之间。此时观众才突然领悟作品的意匠经营。这个装置艺术,不仅因地制宜节省了展出空间,而且恰恰通过占满空间的这种处理方式大大强化了主题,可以被看做形式与内容的一种较为完美的结合。
   展览中还有一件摄影与实物相结合的装置艺术很吸引观众。(图/5/)作品出自一张非常著名的照片。其中4位军人(苏、美、英、法各一位)的形象依然是纪实摄影,而原先照片中的吉普车头被换成了实物,并在这个真实的车头上添置了苏联、美国、英国、法国的国旗。4面小国旗插在一起,使得这辆吉普车成了一张外交谈判桌,几个身穿军装的人正在讨论或争执,由他们来决定脚下这块国土的命运。这个作品不仅再现了当年的历史,而且体现出二战结束后奥地利人在自己国家处于四国占领军管理下的一种微妙心理。有相当一部分创作于那个时期的漫画也都反映出这种心理,有的还表现出强烈的批判态度。策展人甚至不知从哪里找来两个真的核武器运载火箭的弹头并列在展厅里,一个是苏联的,另一个是美国的。在这两个庞然矗立的实物后面,是赫鲁晓夫与肯尼迪的握手拥抱,以及广岛上空原子弹爆炸升起的蘑菇云。无论是在冷战期间还是冷战之后,在奥地利人心目中最有价值的一直是和平、民主、自由。这不仅是他们50年前签署条约时所追求的目标,也是今天以及未来所为之奋斗的目标。
   维也纳有着大大小小不计其数的博物馆,因为奥地利人珍视历史。但是厚古不薄今,奥地利人更重视现实生活。笔者感觉到,“新奥地利”展不仅仅在视觉和听觉媒体方面有意形成多样性对比,而且在传统主流观念与创新意识方面也有意形成对比,从而更加强调现实生活而不要囿于历史。这一点在绘画部分就可以看出来。整个展出陈列有古斯塔夫·克里姆特和埃贡·希勒这样一些奥地利现当代名家的绘画60幅,其中当然有镇馆之宝同时又被视为国宝的《吻》,以及克里姆特的另外6幅作品。他的这7幅作品都描绘着女性形象,都表现着人们所熟知并喜爱的那种风韵。它们被“隆重”推出,没有和其他画家的作品放在一起,而是单独陈列在一个展厅内,引来众人屏息观赏;但就在同一个展厅内,策展人还把奥地利现当代文学艺术领域的7位杰出女性的照片与相关资料陈列在展厅的另一半,其中的爱尔弗雷德·耶利内克女士(Elfriede Jelinek,1946年出生)还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策展人这样解释:当代奥地利女性并不都是像克里姆特笔下的那种样子,她们有着自己的精神面貌,有着自己所从事并热爱的事业,许多人也获得了令人瞩目的杰出成就。策展人的这一说明意在表明,生活之树常绿。人们并不墨守成规,在创作理念或者风格探索方面停步于某位大师的影子下。可以看出,这样的对比除了表明以人为本、以生活为本的一种开放意识,还表明所有的展品(哪怕是“国宝”)都要服务于一个统一的主题。用策展人所说的这种“展览中的展览”,进一步显示出“艺术的轨迹”和历史的轨迹,在历史的对比与艺术的对比中深化或者“增加”新的意义(就是说一件展品所具有的涵义不是一成不变的),这样才能在发展中求得完美,在发展中获得永恒。可以说这是“新奥地利”展给予人们的一个宝贵启示。
   美景宫作为昔日皇家林苑,收藏有历代艺术精品。“新奥地利”展则充分调动和挖掘美景宫自身藏品的价值,从不同角度赋予同一件藏品不同的意义,使之在新的上下文中体现出新的涵义。比如,展品中还有馆藏的弗兰茨·约瑟夫国王的王冠,它在这里已经不仅仅是作为一件历史文物而展出。有过哈布斯堡王朝的辉煌昨日与两次世界大战的惨痛经历之对比,今天要为明天负责的人们是不会仅仅为了王冠上绚烂夺目的黄金和宝石而去欣赏它的。在展品中还有一架断头台(据说发明断头台的原因之一是出于怜悯——因为刽子手有时候没能够一下子把犯人的头完全砍断,从而造成一时痛苦)。在奥地利人心中,断头台给人造成的一次痛苦是1793年。那年,法国人把国王路易十六砍了头;而一同被推上断头台的法国王后,曾经就是从奥地利哈布斯堡王室嫁过去的玛丽亚公主。尽管此次展出的断头台肯定不是那天使用过的,但是一件立体的实物要比图片或文字说明更具有震撼力。哈布斯堡王朝与欧洲各王室之间的联姻使得它的版图曾经北至波罗的海,南达地中海,西边延伸到伊比利亚半岛的西班牙。当时流传的一句口头禅是:“奥地利人,结婚吧!”⋯⋯
   历史使人明鉴。要想不被历史抛弃,就要走在历史的前头。“新奥地利”展开幕式那天,当年签署协议的5个国家的现任外长都来到了美景宫,并在那个著名的大理石厅的阳台上依照他们的前任各就各位、合影留念。一群年轻的中学生也模仿他们的前辈,在阳台上摆出了曾经载入史册的那些经典姿式。(图/6/)该照片的标题是:“Learning to be Austrians”(“学做奥地利人”)。回顾历史更是为了走向未来——它是奥地利的未来,也可能是整个欧洲的未来。
   “新奥地利”展于2005年5月15日开幕,一直要到半年后的11月1日才结束。笔者5月20日(星期五)前往参观的那天,看到一群盛装礼服的奥地利人正在签字大厅外的宫殿环廊与皇家花园中举行酒会,原来,这是在为一对新人举办结婚典礼。新郎潇洒,风度翩翩;新娘美丽,激情洋溢,在亲朋好友的簇拥下任凭摄影拍照,在5月明媚的阳光下享受着欢乐的节日气氛,其情其景宛如电影中的场面(在维也纳街头经常可以看到拍摄电影);然而这完全不是在拍戏——人们正在创造属于他们自己的、现实的新生活。像世界上许多国家与民族一样,奥地利有着壮观辉煌的历史,也有过艰辛苦涩的时刻。然而,生活永远在继续,没有哪个热爱生活的人会总是停留在往日的辉煌或历史的阴影里。在记载着历史的地方举行新人的婚礼,再好不过地显示出奥地利人民热爱自由、渴望新生、向往未来、追求幸福的信念。对于具有历史纪念意义的皇家宫殿内举办的“新奥地利”展来说,这对新人的婚礼同样是对展览最为生动形象的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