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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油画的回归油画——从油画的笔法谈起

    油画的特点之一,是能将有厚度的笔触清楚地留在画面上,这样,不同的运笔方式,就形成了不同的笔法。笔法,是油画的重要表现手段。
在近年来的中国油画中,出现了一些复制照片或公共图像的作品。这些作品往往以描摹为主要手法,画面上光滑整洁,没有用笔痕迹。站在这样的作品面前,观众能看到的,是画的对象或似曾相识的某种公共图像,而不是画本身。这样的作品所能呈现的视觉效果,也不是非油画不能呈现的。因此,尽管这样的作品仍然可以称作好的绘画,但却很难说它们是好的油画。
下面,我谈一下这样说的理由。


    第一个理由来自油画语言的自律性(autonomy),即不受制于任何外在条件的油画独立品性。这个独立性在西方油画500年的历史中,反映得比较清楚。
早期文艺复兴绘画从“蛋彩画”开始,以描为主,画面平滑,笔触不显现,至16世纪威尼斯画派开始重视笔触;17世纪伦勃朗的“写意”笔法将欧洲古典油画推向顶峰,至19世纪才有新的变化。与直接画法的普遍应用相一致,写实主义、浪漫主义、印象主义的热情笔法成一时风尚,至塞尚和凡高的豪迈笔法,是对前代成就的总结,又开启未来之门。到了20世纪的现代艺术阶段,大笔挥洒的画法得到空前发展,直到集大成的抽象表现主义。抽象表现主义最主要的贡献,是狂放无拘束的笔法,凭借这种笔法,抽象表现主义成为“后现代”艺术之前,西方油画史中最后一座高峰。
    以上概略描述,难免顾此失彼,但仍可呈现西方油画从描到写、从拘谨到狂放,从多重覆盖到直接画法的走向。应该说,重视笔法,讲究笔法,是西方古今油画的惯例。弱化笔法的情况虽然也时有出现,但不是主流,更不是最好的油画艺术的标志。即便是弃旧图新、大胆抛弃传统造型体系的现代艺术,仍然保持了作品的笔法因素和肌理效果,甚至使其由附庸变为主宰(抽象表现主义)。由此可见,笔法作为固定不变的油画本质要素,不会因风格潮流的改变而改变。只要还用笔和油彩作画,笔法就自然存在,无需刻意追求。事实上,取消这种成分,抹煞这种存在,才是不自然的,矫饰的,做作的。而任何时代的任何艺术标准,都会认为做作和不自然,不如自然和不做作好。
    由于油画笔法在油画原作上体现比较明显,所以,看重笔法也有尊重原作的意义。观赏过较多西方油画原作的人,会知道西方油画的魅力,在很大程度上是通过艺术家的笔法展现的,而笔法的精微之处在印刷品上不容易看出来。冯骥才在描述原作与印刷品的差别时说“埃贡·席勒的原作令我感受到从未有过的震栗与悲凉。伴随着他笔下那种一贯的、痛苦的、抽搐而变形的人物,满幅画面全是紧张的短线和急促皴擦的笔触。这笔触粗糙、坚硬、岩石一般,仿佛至今还带着作画时用力的声音??但是,后来我在一本印制得异常精美的画册中再看到这幅画时,无论如何也找不回原作所给予我的震栗感了。”(1)说起来,中国当代油画中的取消笔法之风,正与复制印刷品有关(照片也是一种印刷品),所以,在这些作品中看不到像样的笔法,也是很自然的。


    第二个理由来自中国本土的油画经验。中国引进油画有100多年了,在这么长的时间里,经过那么多人努力,仅就笔法而言,也积累了不少经验。这些经验是中国当代油画成长的基础。学习这些经验,其意义并不亚于向西方大师学习。
依据前后顺序,我将这些经验大致分为三期,简述如下:
    中国最早讲究笔法的油画,出现在1920年-1949年的创作活动,这是中国油画的引进和消化期。吴冠中称这个时期有“昙花一现”的“百家争鸣和百花齐放的气象”。(2)从现存作品看,这一时期的中国油画,都有鲜明的笔法特征,有些作品的笔触还很厚重。但由于历史的原因,这种多样化的表现手法,并没有得到很好的继承和发展。
    第二个时期的笔法经验产生于1950年-1976年的油画创作中。这一时期的油画创作虽然受政治控制,主题单调,样式单一,但由于创作者的热情和专注,在有限的形式中仍然显现出艺术的动人力量。这一时期的油画笔法有一个共同特征,是热情、豪迈和雄健,尤其以1960年前后的作品最为明显。比如詹建俊的《狼牙山五壮士》,凝练阔大的笔法历来为人称道;靳尚谊的《毛主席在12月会议上》,除了造型的生动准确,稳健和利落的笔法也有利地表达了主题。应该说,这个时期的好作品不少,虽然在制作上略显粗糙,但饱满的造型、强烈的色彩和有力的笔触,仍然把中国油画推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笔者认为,从总结中国油画笔法经验的角度看,这个时期的作品值得重视。这是一个因内在激情(尽管有虚幻成分)过多,从而突破了外部局限,阴差阳错地创造出独特美学风格的时代。
    最近的笔法经验出现于1976年以来的油画创作中。在最近30年的油画创作中,出现了许多重视笔法、强调笔法效果的作品,甚至还有类似抽象表现主义的以笔法为主要内容的作品。但同时,由于大众文化的影响和商业价值的诱惑,忽略油画语言特质,以描摹为能事,重商业标准轻艺术标准的作品也颇为流行。这类油画虽不失为当代视觉图像之一,但从油画本体语言的角度看,没有笔法或笔法太弱,难免如同患了“贫血症”似的缺乏感人力量。油画特有的形式魅力,决定了只“描”不“写”的作品,要比有“写”有“描”的作品差一些。当然,若从社会学角度看,以油画或非油画的手段从事创作,甚至以绘画或其他别的什么形式从事创作,都没有什么本质差别,只要能传播有效信息,任何表达方式都合情合理。事实上,当代美术与传统美术的差别之一,是传统美术尊崇美学原理,追求制作手段与美学理想的统一;而当代美术尊崇广告学原理,追求以最简洁的方式取得最具传播力的社会效果。因此,尽管许多当代画家仍然使用油彩作画,但他们可能是制作图像而不是创作油画,或者说他们在解决绘画问题而不是油画问题。如王广义的《大批判》和张晓刚的《大家庭》,都属于复制大众图像的作品,这类作品自有其不可替代、不可忽视的价值。但严格说起来,它们的价值与油画语言的独有价值无关,是另一范畴里的问题。(3)
综合上述三个时期的情况,可知100年来的中国油画虽然坎坷曲折,但也积累了一些独特的笔法经验。从这些经验对后来的影响看,引进期的经验因传播障碍已隐退在历史中,改革开放后的油画又有过多的急功近利的痕迹。所以我认为,建国后前30年的中国油画,尤其是1960年左右的油画创作,有较多的笔法经验可资借鉴。那一时期的作品有相对完整的形式,也有真诚质朴的内在情感,同时也有较为明显的中国风格。笔法经验虽然只是这些经验中一个很小的部分,但它的独特审美价值仍然引起了许多油画家的重视。如罗工柳就说过:“油画要变描为画,进而变画为写。不是描、不是画、而是放笔直写,让胸中波澜通过笔的运动直接倾泄出来。”(4)汤小铭也说:“我一向对油画里面的笔触的使用很注意,很喜欢。对用笔、笔触的堆叠都很欣赏的,能体现人工劳作的痕迹,和纯粹照片有区别。” (5)
  

    第三个理由来自中国传统艺术的精华。众所周知,中国传统美术的主流是写不是描,中国历来品评美术品,都将用笔置于首位,翻看中国的书画理论,会发现前人对于笔法的探索贯穿于各个时代。很早就有“骨法用笔”之说,甚至还有“不见笔踪”就“不谓之画”的极端看法。(6)所以,在中国传统绘画中,无论是宫廷绘画、文人绘画,还是民间绘画,都反对描摹习气,讲究“见笔”、“笔力”和“运笔”。这些说法固然与中国绘画的工具特性有关,但也是中国传统的美学理想的体现,即认为笔法表现力是绘画中不可或缺的成分。如黄宾虹说:“作画最忌描、涂、抹。描:笔无起伏收尾,也无一波三折;涂:是仅见其墨,不见其有笔,即墨中无笔也;抹:横拖直拉,非人用笔,是人被笔所用。”(7)这种要求笔无妄下,反对描、涂、抹习气的看法,体现了中国传统艺术的高度和难度。从绘画技艺的角度看,有笔法表现力的作品显然要难于没有笔法的作品,这也许是当代油画中产生无笔法作品的又一个原因。
不过,中国用笔经验最丰富的领域,还不是绘画,而是书法。梁启超说:“写字完全仗笔力,笔力的有无,断定字的好坏。而笔力的有无,一写下去,立刻可以看出来??纵然你能模仿,亦只能摹仿形式,不能模仿笔力;只能说学得像,不容易说学得一样有力。”(8)梁的这个说法,不但适用于不易涂改的中国书画,也适用于可以反复涂改的油画。因为,即便能够反复涂改,伦勃朗的涂改和油画系新生的涂改,一定有不同的“笔力”。因此,笔力的有无、强弱,是可以作为判断油画笔法质量的标准的。古今一切伟大的油画作品,都是“见笔”和“有力”的;而一切平庸之作,都是“无笔”的和软弱的。李可染说:“艺术一定要讲究力。中国人讲‘笔尚峻劲’,六法论讲‘骨法用笔’,王羲之的字人称‘笔力惊绝’、‘字势雄强’。古人讲‘力透纸背’、‘力能扛鼎’,讲李邕的字‘力大于身’,笔力能加强表现力。”(9)现在,中国有许多油画家能认真地向传统书画学习,借以丰富自己的艺术表现语言,提高自己的艺术表现力。如李秀实近年来的作品,在融合传统的书法经验与油画的表现手段方面,有了明显的收获。这样的探索,是很值得肯定的。
  

    最后一个理由来自当代油画的现状。随着近年来中国美术界对西方当代艺术了解程度的加深,“架上绘画终结”说也随之而起。但“终结”于西方的事物,却未必能同时“终结”于中国。当代大众文化生活的需要,尤其是城市文化发展的需要,决定了中国油画不会轻易终结。我曾多次参加某种全国范围内综合类院校师生的美术作品评奖工作,历年所见来稿中都是以油画作品数量最多,可见起码教油画、学油画的还大有人在,只要他们不想或不能改行,自然会创作出数量众多的油画作品来,有作品在,有观众在,油画的历史就不会完结。但发展油画艺术和使用油画材料作画是两个概念,前者要求最充分地发展油画本体语言的表现力,创造出非油画不能实现的视觉效果;后者则容易得多,是只要使用油画工具材料就行了。本文所讨论的是前者,也就是从艺术本体语言的角度看,如何使油画更像油画,而不仅仅是使油画更像画。然而,从世界范围看,历经数百年发展并产生无数大师的油画,已经将材料性能和表现力发挥至极,并没有留下什么可供中国的油画家去探索、去解决的问题,而没有或提不出问题,则意味着油画在学科意义上的高度成熟和难以推进。因此,笔者所谓“油画更像油画”的想法,从可能实现的角度看,也只是强调中国当代油画的语言自律性。也就是说,让油画的回归油画,保持油画语言的纯洁度,才可能从学科意义上,创造出具有当代中国特色的油画艺术。而一切使用非油画(如综合材料)和准油画(使用油彩复制照片和创制公共图像)方式完成的作品,构筑的乃是另一世界,其原理、功用和价值,不是单一的油画论题所能涵盖的。
    在图像泛滥的时代里,提出纯化艺术语言的想法似乎是可笑的。但即便从经济学着眼,用油彩去放大照片,或者是用油彩复制公共图像,是不是很不上算呢?本雅明在《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中反对艺术的自律性,对复制艺术大加赞赏,认为复制使膜拜原作的基础丧失,大大增加了艺术作品的传播范围和影响力,使艺术活动走出了艺术神学的霸权范围,从而改变了艺术的功能,有助于民主政治的推进。(10)但他不能知道中国美术的现状是反其道而行之,人们是通过油画手段复制照片和公共图像,让“复制品”成为“原作”,这样的做法除了增加商业价值和制造新的艺术神学,是否还有其他意义?也许只有本雅明才能看得清了。当然,如果能借助照片制造出异乎寻常的视觉效果(中国还少有这样的作品),也还是很了不起的。德国当代画家格哈德·里希特(Gerhard Richter)有一部分作品是依据照片完成的,却能给人耳目一新之感。他的另一部分作品,仿佛是作为技法补充一样,是纯粹抽象的。这些抽象作品对油画材料与性能的审美属性进行了深刻的演绎。他的这两部分作品各自保持了语言的纯洁性和完整性,复制的到位,抽象的也到位。
    综上所述,可知笔法是判断油画艺术特质的重要标志之一,不会因潮流转换而消失,也不会因商业或其他什么力量的干扰而失去价值。但由于美术界多年来流行反传统之风,又受到西方后现代艺术思潮的影响,再加上美术基础教育的迟滞落后,所以,在今天的油画创作中,尤其是一些中青年画家的作品中,复制照片和公共图像、消解笔法的现象有日渐增多的趋势。笔者认为,这些作品虽然也被收进当代油画的著录中,但它们的功绩和成就是在另外方面,与中国油画的进步关系不大,因为“在一切艺术创造活动中,艺术自身的本体价值和规律是最本质、最重要的??人的觉醒与艺术的觉醒,画家本体意识的高扬与艺术本体价值的开掘应是同步的。艺术本体价值得不到尊重与开掘,即使强行注入多么伟大的功利目的,多么重大的主题思想,都无法提高艺术自身的本格。”(11) 另外,在当代中国油画中,除了消解笔法的现象,还有另一种与之相反的现象,即毫无章法的狂涂乱抹,这看似突出笔法,其实同样是对油画笔法传统的摧残和破坏。但那是另一个问题,就不在这里说了。
  
注释:
(1)冯骥才《原作的力量》,《文汇报》1996年9月16日。
(2)吴冠中《二十世纪中国油画》序,北京出版社、北京美术摄影出版社,2001年。
(3)鲁虹在《价值转换与图像革命—对中国当代油画的观感与思考》中,对这两种不同的油画方式有过辨析和论述。《江苏画刊》2002年第10期。
(4)刘骁纯《罗工柳的传统观》,世艺网。
(5)美文《汤小铭油画创作访谈》,同上。
(6)张彦远《历代名画记》,沈子丞编《历代论画名著汇编》第35页,文物出版社,1982年。
(7)南羽编著《黄宾虹谈艺录》,第60页,河南美术出版社,1998年。
(8)于民/孙通海编著《中国古典美学举要》第1020页,安徽教育出版社,2000年。
(9)《李可染论艺术》第135页,人民美术出版社,1990年。
(10)详见杨道圣《艺术、技术与政治》,《艺术研究—类型与范式》第24页,学林出版社,2004年。
(11)闻立鹏《百年断想》,同注(2),第17页。